东枕梓林 西依潼水

缓缓流淌的伏尔加河水环绕这座国际性科学小城——莫斯科州北边的杜布纳，拐了一个弯向东方流去。上游的伏尔加，河面不宽，几场冷雨把两岸的树林染成了多姿多彩的世界。河水很平静，对岸似火的秋叶倒映在河中，景色格外优美。倏忽间，几只水鸟在河面上疾速地吻了一下，这幅水中的风景画便晃动了起来。小白桦抖动着纤细而苍白的树干，下面落了一圈圈金币似的叶片。两位退休的老人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低声交谈，轻轻地摇晃着婴儿车。

杜布纳城的中心——以法国原子能科学家约里奥•居里命名的一条街，也被万紫千红的枫叶簇拥着。办公大楼、学者之家、文化宫和居民楼都深深隐在这些引人遐想的色彩里。路面铺着发出淡淡清香的秋叶，一片金色，偶有汽车驶过，卷起团团落叶，叶子飞舞着，追逐着，向前奔了一程又躺在地面上。

这里的景色，我们太熟悉了。30年前，我们这些刚出校门不久的中国年轻人，受国家派遣，在此进行和平利用原子能的科学研究。我们和苏联等十几个国家的科研人员既是共同探索微观世界奥秘的伙伴，又是业余生活中的好友。那时这里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是世上最大的，中国科学家在这台巨型设备上做出了世界一流的成果。著名科学家王淦昌教授领导的一个国际科学家集体，经过数万次观测，终于向国际物理界首次宣告“反西格玛负超子”的重大发现。在杜布纳的年轻中国科学工作者一个又一个登上学术报告会的讲坛，所有实验室的国际合作集体中都有中国人在勤奋地工作。夜幕降临，走出实验大楼，走出图书馆，在穿过松林的那条小径上，我们忘记了疲劳，还在兴奋地讨论实验的结果。回到宿舍，大家都珍惜在此工作的大好时光，常常自己举行学术讨论会，交流科学探索中的新见解。

假日里，我们这些中国人也很忙，忙着应邀到苏联和其他国家朋友家作客。在那挂满壁毯的小屋里，柔和的灯光下，当手风琴响起的时候，不同的嗓音汇成一首首优美的歌曲，中国的和俄罗斯的民歌飘出屋外，回荡在这座小城的夜空。还有那遮天森林里采集蘑菇时的相互呼唤，林中空地野餐时的蓝色炊烟，初学滑雪时的狼狈相……一幕幕凝洁了真挚友谊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记忆里，迄今不曾忘怀。

后来，我们回国了，和外国同事们中断了联系。30年后，我应邀再次来到这个美丽的小城参加共同的科学研究。现在，城市周边增添了旅馆、学术交流中心、体育馆和一大片住宅新区，可是市中心仍然是我记忆中的。落叶遍地，冷雨霏霏，我却感到一股迎面扑来的暖流：旧日的朋友依然带着青年时代的挚情来迎接我，重逢时充满了喜悦的泪水。他们不约而同地给我新居送来了炊事用具和自家菜园生产的蔬菜，并且按着他们为我编好的时间表，我一家一家地去做客。几位俄罗斯朋友家中的枞树上悬挂着彩灯和小玩具，一进门，主人就把小玩具塞到我手中，连连说，我们全家欢迎你，真诚地希望你这个老朋友永远记住杜布纳人。朋友们拿出市场上难以见到的首都伏特加和格鲁吉亚干白酒，围坐在桌前，大家唱起了从前的歌。那首倾诉伏尔加河磨难的低沉的纤夫曲，又一次唤起我们遥远的回忆。一切都过去了，只有我们的青春在这小城留下的踪迹依旧。如今年近花甲的我，又一次享受到了共同工作的喜悦，俄罗斯的，捷克的，波兰的朋友们的笑容使我们觉得大家还那么年轻。

这次我在杜布纳工作了一年。又是一个秋天，地上的落叶铺得更厚了，我要再次告别这座小城。实验室的20位外国同事从各家拿来了亲手酿制的果酱，甜酒和点心，把办公室的几张桌子摆的满满的，俄罗斯式的大茶壶喷着热气，紫红色的浓酒飘着奇香。他们每个人端着酒杯走到我的面前，深情地为我祝福。临行时，他们用俄语，波兰语，德语和越南语在我耳边留下了宝贵的赠言。朋友们，感激你们对老朋友的浓浓深情。几度风雨，并没有冲淡我们之间真正的友谊。友谊不单单是歌词上的，今天它已经成为我们的共同心声。记得在告别时我说过:“再见了，朋友们，希望不要再过30年，因为我们可能不会拥有第二个30年了。”

回国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那条静静的伏尔加河和小城的异国朋友们。

（《人民日报》1994年8月20日第7版，后有修改）

老爸老妈和我iPad聊天时，居然穿着同色的情侣装 – 不谋而合! – 被我发现，他们很难为情，嘿嘿